柔言柔語 Bettina's Murmur

九月二十五日凌晨將近兩點驚醒過來的時候，下半身一陣冰冷，明明不是在水裡卻彷彿在浮沈。病房裡光線太幽暗，只能感覺的到液體一波又一波，汩汩自體內流出，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奮力撐起上半身開燈，令人驚心的紅色以無法遏止的速度佔領雪白的床單。
輕輕按下呼叫護士的鍵：『瑪麗，我在流血。』

那晚值班的護士阿姨瑪麗走進來，掀開被子看了一眼立刻拿起呼叫器喚其他護士來幫忙換床單。我暗估血量不少，既然還需要幫手，可見不是大驚小怪。（住院這段期間，若非萬不得已才會按鈴叫護士，總覺得她們工作量很大，很不好意思麻煩她們。）

瑪麗一邊迅速地換上乾淨的床單被單，鋪上大片的產溽墊，溫暖地看著我說：『聯絡Dr.Voss了，她馬上來。』
喔。醫生來看看也好，不過血已經停了，大概沒事了吧。

五分鐘後，醫生背著包包旋進來，笑著說：『哈，我正要回家。走到停車場拿出鑰匙，CALL機就響了。血止了嗎？』
『恩，恩。』我猛點頭。
『好極了。』

說話間，兩名護士像綜藝節目裡的辣妹助手一樣，一左一右同時拉開牆角邊那一大包沾滿血漬的床單。Dr. Voss 的笑容刷地倏然消失。
護士：『血量不少，應該超過五百CC。』
醫生：『恩，有五百。』她沈吟了三秒，冒出一句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感到暈眩的決定 ：『我們馬上進行剖腹。』

一陣寒意從腳底直貫腦門，我掙扎著：『求求妳，北鼻還很小，可不可以再等一等？』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敢跟醫生討價還價。當時的大肚婆只有一種想法：能讓小孩在子宮裡多待一天算一天，他才三十一週四天，還不夠成熟，事實上是還太小太小了，現在就要他離開母體，要承受多少未知的磨難？

『不行等。』醫生臉色之難看嚴峻，我從未見過。『下一次再出血，妳跟孩子都會有危險。打電話給妳先生，請他立刻過來。』
捲毛哥接到這個消息的反應像遭到電擊似地驚叫：『什麼？好好，我馬上過去。』Dr.Voss接過電話欲講，已經掛斷了。重撥，她再和捲毛講述一次，只是末了要他開車小心，慢慢開。

是阿，要小心開車，剛剛怎忘了提醒他。我既不緊張也不感到怕，彷彿置身時空凍結的場域，冷眼看著周遭的人忙進忙出，只覺得迷惘：這麼倉惶地就要迎接一個新的生命了嗎？

連人帶床我被移到手術室。和自然產時打無痛分娩一樣，坐在床沿背部施打麻醉，這次有個護士讓我的頭靠在她的胸前，聞到自己淡淡的洗髮精的香味，想起來兩個小時前才沐浴，真是時候，開刀生完孩子後，不知道要幾天才能下床，更別提洗頭了。

沒多久，麻醉醫師，一個留著金黃色八字鬍的白人，拿沾了酒精的濕棉花擦拭我的手臂問：『有感覺乎？』『有』涼涼的；接著擦我的小腿，『這裡呢？』『沒有。』他滿意的點點頭。這樣表示下半身已經麻醉成功，即使拿刀切割也沒有知覺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醫生說，我們開始吧。
本來手術要等捲毛哥，不過醫生一獲知他還帶著小捲毛，決定立刻進行。小孩不能進手術房，護士也不可能接受臨託，於是隔著一道牆，他在外邊的等候室焦急踱步，我，一個人，意識清醒地被開膛剖腹。

小捲毛不僅不能進手術房，他因為在學校被傳染strep throat (鏈球菌性喉炎)正發著高燒，等我出手術房，小捲毛既不能靠近我也不能接近弟弟。也因為他正發著高燒，半夜兩點想找朋友家臨託都有困難：就算可以厚著臉皮在半夜兩點把人家吵起來，也不好意思託人看顧生病的孩子，更何況朋友家大多有幼兒。
身處異鄉沒有親人在旁，這時益發覺得孤單無助，我不得不獨自面對這場手術。

腹部以上的布幔拉起來了，看不到手術進行的過程，忽然感覺到胸腔一陣悶悶的壓迫感。『手術開始了嗎？』『對』。原來，下半身麻醉後剖腹產，完全感覺不到一點點痛楚，但是，寒意卻不停湧上來。

麻醉醫師看我大口喘著氣，摸摸產婦的臉頰問道：『還好吧？』我很感激他的探問和掌溫。抬眼望他，帶著口罩，遮住了老成的八字鬍，只看到像湖水一樣藍的瞳孔。那一刻，我幾乎想懇求他讓我握著手，或者像方才一樣，將手掌覆在我的臉頰上。在冰冷的手術房裡，那暖熱的掌溫如希罕的冬陽。

忍住了沒開口。想交握自己的雙手取暖，卻發現兩隻手都被縛住了，分別綁在床邊的兩塊板子上，手指唯一可以觸摸的是眼前這塊布幔的一個小角。

我頹然地看著天花板，聽著管子吸血嗖嗖的聲音，不知名的機器滴答滴答，手腳僵冷，在開刀房理的記憶像一塊塊模糊又刺眼的馬賽克，拼貼不出什麼完整的圖塊。

然後，弟弟來了，他的哭聲將我從迷霧般的雲端拉回現實人間。那陣啼哭出奇地洪亮，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篤實放心，那一顆小小的心臟和那對小小的肺是多麼努力勇敢地迎向這個世界！

我側著頭看護士幫他洗澡，看著他舞動著小手小腳，視線一秒鐘不敢也不想離開，等到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氣不敢哭出聲，淚珠卻止不住一顆接著一顆滴落下來。我用力地眨著眼睛，澄清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在他出生這美好的時刻，我不願意錯過任何一秒。

新生兒加護病房的醫生從護士手中接過沐浴完畢、裹在被巾裡睡的香甜的弟弟，抱到我的眼前說：『媽咪，親一下。』多麼想給心肝寶貝一個擁抱，歡迎他成為我們家中的一員，然而兩手仍被牢牢地縛住。弟弟柔軟的小臉上長滿細細的絨毛，我輕吻了一下，旋即別開，擔心停留在臉上的淚水會傷害他脆弱的皮膚。

『Sorry, baby.』我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
對不起，寶貝，這麼匆促地讓你離開溫暖舒適的子宮；對不起，寶貝，在你出生的時候，來不及準備照相機、攝影機，甚至還來不及替你取名字，但是媽媽對你的愛，在很早很早以前，甚至早到連媽媽自己都還沒有察覺的時候，便已經波瀾深綿，如海水滿潮。

粽子弟弟的檔案:

出生時母親妊娠週數：31週4天

體重：1729g (3 Lb 13Oz)

頭圍：30cm

身高：43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