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接到校長的電話，問我能不能在生產前再回去接任Director(教務主任)之職。若不是因為學校離家實在太遠，肚子又已經大到會頂住方向盤，我其實還挺樂於工作的。雖然，（我在心裡O.S.），對胎教恐怕大大不好。
離職後，校長殷殷勸進不只一次，然事隔數月，往事再提，以為已經淡忘的回憶忽然啪啦一聲活繃亂跳地衝進腦門。若說之前在私立高中任教的生活像是一篇篇高潮起伏的黑色幽默小說，那段『我當教務主任的日子』簡直就是一部汗淚交織的戰史。
翻開XX史第一章，教務主任篇：
之前當老師的經驗告訴我，小毛頭的事再麻煩都比跟老毛頭應對來的輕鬆（老毛頭在此指所有成年人）。我一早便知道行政階層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從前任教學校的教務主任，躬親案牘，
教務主任V.S.助理
學校裡所有的成人，包括校長會長理事老師一律比我年長，（部分甚至和家父家母齊齡）其中包含我的助理，吉米（化名），大我十來歲。吉米是男士裡稱得上愛漂亮的，身材亦維持頗佳，加上喜歡大聲說話和笑，完全沒有中年男子疲老之態，反而像個年輕少壯。有這樣的助理，辦公室裡永遠活潑熱鬧，加上吉米非常善於人際社交，比他年長的女士一律親熱的叫姊姊，叫得各個年過半百的女士心花怒放。我親眼見一位媽媽，在和吉米掏心吐肺之後，笑語盈盈地對我說：『吉米就像我的家人一樣』，而他們認識前後加起來還沒超過十天。一見如故的機會不是沒有，他要跟誰稱姐道弟，甚或結交秦晉，我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相反地，看他舌燦蓮花、軟腰彎背的演出，常令我張口結舌、目眩神迷，下定決心回家好好練一練自己木鈍的舌頭和僵直的腰板。然而社交實在是吉米的唯一強項，除此之外，電腦不通，英語不行。
學校在暑假招收中文班和英數班，下午尚有游泳和自然科學、藝術、捏麵人及校外教學。然而有人只上上午班，有人游完泳就回家，有人上整天但不訂午餐。一百個學生恐怕是兩百種不同狀況，因為家長可能只繳了前兩週的午餐錢，但是第三週決定加報游泳，取消午餐，第四週帶小孩回台灣度假兩個禮拜，回來以後再看看。我第一個星期便將所有學生的資料輸入表格，誰上哪一班，吃不吃午餐，上什麼課，EXCEL表格叫出來清清楚楚。（好吧，我承認表格是捲毛設計的。那種需要方程式和數學邏輯的東西，我的大腦會自動設防火牆阻攔在外。）然後把檔案交給吉米。他只需要對照表格，即可知道當週各項活動人數，喔，他的工作是開門、訂餐、帶孩子去游泳和整理環境。
問題是，表格因為善變的家長和每日新增報名的學生會不停的變化長大。而吉米對於需要隨時做調整的表格一籌莫展，因此每天仍然不停追著孩子統計人數，從中午吃飯追到下午游泳，追得自己精疲力竭然後惱羞成怒。更糟的是，他記不住學生的名字。常發生對話如下：『那個前兩天來報名的男生叫什麼？』我不加思索：『史帝夫』。『跟他一起玩，胖胖的那個呢？』『彼得』『彼得什麼？我們有三個彼得。』『彼得張。彼得王今天請假，彼得陳….』『阿，我知道，那個混血兒。』『不是，那是安得魯。』
於是，吉米自己想出快速解決之道。某天一到辦公室道早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妳把今天學生的名單給我。』不是請求，沒有商量，完全是命令的口吻。我當下老大不爽，臉黑一半，卻不知如何發作。一來他好歹長我十來歲，工作上我還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長輩，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口吻態度，二來我並不希望以主任之威屈人，第三，與其跟他說請他自己想辦法解決，我不如舉起我的中指….按下列印鍵，來的省事。可想而知，他搞清楚的過程就是依賴我將所有變更口述一次。把跟大爺解釋清楚的時間拿來做其他事，我行程表上預定完成的事件可以劃掉三項，又不至撕破臉傷感情。於是一口氣吞回去，嗆得自己差點沒得內傷。事後檢討，這樣忍耐實在不必，他既毫無上進的動力，我又背了一個放縱下屬的罪名—會長看到我每日幫吉米準備好學生名單，大為不滿：『為什麼下面的人這麼無能？就是上面的人造成的。他難道不能自己弄嗎？檔案給他自己改嘛。』我又是刷一下臉紅到耳根，喉嚨發乾說不出話來。
大抵校長會長也發現了當初吉米拍胸脯掛保證的承諾有大量縮水的嫌疑，考慮請他走路。吉米自知情勢危殆，於是主動請辭了。
吉米之事至此告一段落，然而如何處理散漫苟且的『年長』下屬，對我而言仍是一個課題。公事公辦當然無話可說，就是自己顧慮太多，擔心流於苛刻，沒有顧及到對方的臉面，人家好歹是長輩阿。唉，面皮太薄，欠磨練，欠磨練。
吉米之後茱蒂接手助理之職。乍見茱蒂，很被她嚴肅冷峻的表情，驚退三步，然而相處之後，發現此女完全是個爽朗幽默的熱腸子，小孩都已經二十歲了，依然搞笑美麗幹練。果然是不能光靠封面來評斷一本書的內容。離職之後，我們仍然維持友好的情誼，時有聯絡。我確實賺了一個好幫手跟大姊姊，然而每天等著來跟『弟弟』話家常的媽媽阿姨們可就失望了。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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